漫悦长安书坊——长安作家文集在线阅读(十七)

  • 发布时间:2022-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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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长安区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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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掠过终南山北麓的风:长安作家文集》是由西安市长安区图书馆主编,共收录长安籍作家和非长安籍而在长安工作生活的109位作家作品汇集而成,全面且系统地提供长安作家及他们的作品情况。这是长安文学队伍的一次大展示,也是对长安已故文学前辈的缅怀,同时是新老作家以及社会对长安文学作者的了解、学习、交流的资料库。

       书香润泽心灵,佳作启迪人生。为了使大家更好的了解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长安作家文学成绩和成果,深刻感受长安历史文脉和文化特征。从2021年9月1日起长安区图书馆将每周推送3篇长安作家文集作品,以飨读者。

外婆的歌谣

作者:李晓武

       人生旅程中,永不褪色的记忆,往往是在孩提时代,铭记在内心深处,最朦胧、最纯真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歌谣。

       我的童年,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长安乡下和外婆一块度过的。一座高高的南山,一道流水潺潺的小河,一个依山傍水的古老村庄,还有一架摆放在我家东厢房,被外婆抚弄得黝黑发亮的老式织布机,这简单的一切,成了我儿时,几乎全部的世界。

       那时家里穷,人丁多,日子过得紧巴,平素除了勉强糊口外,没有更多的钱买时尚、轻质的布料,用以缝被褥,裁衣裤,甚至添换鞋里、鞋面、袜子、鞋垫等。于是勤劳善良的外婆,就用她长满老茧的双手,在那架比她年龄还久远的纺车上,一丝一缕织出布来,又一针一线缀连成品,供全家人穿戴打扮,遮风挡雨。

       外婆做的棉衣、棉裤御寒耐用,缝的床单、被子铺着盖着,浑身上下舒坦滋润,但是它们粗、重、硬、厚,一旦脏污,极难搓洗,因此拆洗这些累赘的衣物,便成了外婆劳碌岁月里,一项繁重的家庭俗务。

       在我记忆里,一口大大的木盆,一根长长的棒槌,一堆黑里透红的老皂角,便是外婆的保洁利器。那时不管是春末夏初的午后,还是秋虫唧唧的黄昏,只要是错过农忙季节,外婆总要带上她的保洁工具,去我家旧屋后的河里,清洗那些洗物。她要确保在冬天下雪之前,家人能穿上暖和的棉衣,盖上厚厚的被褥。而那时,我总会像一个小尾巴一样,紧随其后。

       外婆用棒槌将皂角捣碎成泥,均匀地抹涂在衣物上,然后一层层盘在大木盆里,并层层浇透水,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清水、皂液和洗物充分浸溶,将油污迅速分离开来。

       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在河里戏鱼,踩沙,抓螃蟹。约有半个时辰后,她取出泡好的洗物,将其平平整整地折叠数层,放在一块非常平滑,唤作“棰板石”的大石头上,用棒槌反复棰捣,就见一股股浓浓的污水被捣出,顺流而下。“棰棰浆浆,补补攮攮,新裳筪起,旧衣著上”,在捣衣的同时,伴着棒槌“笃、笃、笃、笃”的响声,外婆深情地唱起捣衣歌谣。

       外婆的捣衣歌谣很多,一些是和农耕文明密切相关的如“人靠谷养,地靠粪长,七十二行,庄稼为王”,这是强调农业很重要,如“三伏没雨,谷子没米,六月立秋,瓜果不收”,这说的节气农谚;一些是和孩童的启蒙教育相关的如“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这是«百家姓»里的内容,如“板凳歪歪,菊花开开,爹要吃酒,女剜菜菜”,这是教育小孩要孝敬父母;一些是和思念、男女恋情有关的如“长安高城,层楼亭亭,千云四起,上贯天庭”以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等;一些是描述山川河流的如“巍巍秦关,莽莽秦川,苍苍明月,迢迢关山”;而更多的一些是宣扬因果报应,劝人积德行善的,甚至教人如何破解噩梦的歌谣,像“夜梦不强,晒在东墙,赤阳普照,凶化吉祥”,外婆说这是周公留下来的解梦谶语,她曾多次叮嘱我,这个非常管用,一生都会有用。

       外婆是典型的旧时代中国妇女,低矮、小脚、盘发髻。虽然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却能唱出大量古老悠远的捣衣歌谣,这一点让我一直心存敬意。然而更让我纳闷的是,外婆的歌谣和别人的异样。其一,外婆的歌谣总是规整的四言体;其二,这些歌谣总会有严格的韵脚;其三,是吟唱时常和棒槌捣衣的“笃、笃、笃、笃”声,合辙呼应,声韵相从;其四,在具体内容上即有大俗之谣,但更多大雅之词,如“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故一去,心若流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些情感细腻,用词精美的文字是我长大以后,在古诗词名典里才读到的,而她一个乡野妇人,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人传授给她的?这些句子里的诗情画意,人物表情,内心情怀,她都知晓吗?这一切的一切,让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过去我也曾问过外婆,她回答得很是简单,这些也是从她外婆那里学的,而且她只记住了其中一部分,还有许多佶屈聱牙的东西,由于自己愚钝,没文化,再加上时间长远,都忘记了,实在可惜得很!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外婆的捣衣歌谣很多,但是小时候自己不太上心,再随着年龄增长,有许多我竟也忘记了。 外婆过世之后,有一次我问表哥表姐,他们竟笑话我,傻吗?谁还记那些老土的东西呀?刹那间,我的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罐子,泪眼婆裟。

       历史唯物主义认为,文学艺术起源于生产劳动,是先民们在火热的劳动生活中,创造出质朴而有节奏感的口头歌谣。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织布、捣衣一直是家庭妇女的日常劳动,“饥者歌其实,劳者歌其事”。妇女们在捣衣的同时,也将天地、思盼、婚恋、信仰等作为她们的歌颂对象。南唐后主李煜在词中写道“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就是说深夜了,仍能听到捣衣声声,咏叹声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是大诗人李白描写盛唐时代长安城外,妇女们月下捣衣,吟诵歌谣的宏大场面。

       以前,我常有一种臆想,我外婆的外婆的外婆,应该是唐朝一个美丽、多情的女子,她总在皓洁的月光下,一边捣衣,一边思念远在边关的夫君,并唱着一曲曲忧郁的歌谣,让人生怜。

       多年以后,无意间读到一段文字,当时的我惊讶的几乎心跳停滞了:«国风»是周代各国的地方民歌,是«诗经»中文学价值最高的精华部分,其主要特点就是四言句型,两字一顿的节奏,且在偶句上押韵,可吟,可唱。这些精细的描述,竟然和外婆的捣衣歌谣,形契,神似,如出一辙。

       我读过长安县志,县志里讲到,在西周时期,我的家乡曾存在过一个叫杜伯的诸侯小国,它是一个山清水秀的膏腴之地,毗邻周王朝沣、镐二都,那里的人们勤劳勇敢,能歌善舞。

至此,我又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假想,应该是在周朝,甚至更早的时候,有一个长发披肩,青衣素裙,聪慧开朗的西周女子,在潏河畔捣衣,就是她,最早唱出了外婆那些美妙的捣衣歌谣。

       那个西周女子的歌谣,被一代代丰富起来,绵延传承,只是很可惜,到了我这里,因为时移世易,捣衣这种传统的劳作方式悄然消逝,那些优雅婉转的吟唱声,亦渐渐远去,而我,竟成了这些歌谣,最后的聆听者。

       对于这些传统文化,我会继续薪火相传吗?在当今社会里,还会有人喜欢这些东西吗?每每想到这里,就会有一股悲凄之情袭上心头,让我如鲠在喉。

       “棰棰浆浆,补补攮攮,新裳筪起,旧衣著上”……每次回到故乡的时候,我都会在月圆的晚上,在我家旧屋后边的河里,拿起外婆用过的棒槌,“笃、笃、笃、笃”,敲击起石板,像外婆那样忘情、忘我、忘掉时空的吟唱,吟唱那些祖祖辈辈,哼了几千年的古老调子。“秦月犹照,不见伊人,谁与唔歌,悠悠子心”,是啊,我心如醉如痴,然而,能有几人知晓?

恰 好

作者:李娟

       小时候读杜甫的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我最喜欢的是后两句,“恰恰”多有意思的词语,生动鲜活,惟妙惟肖,有音律之美。原来“恰恰”是形容黄莺的鸣叫声,见蝴蝶在花丛中蹁跹起舞,枝头的黄莺忍不住唱起歌来。春天的气息一瞬间扑来,莺歌燕舞,花开陌上,使人内心充满无限的喜悦。

       “恰”在诗中竟然这样的传神。

       真正的好文字也是恰好。

       古人这样说: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

       “恰好”在文字里有说不出的微妙。恰好就是文字的度,是分寸。它不多不少,不增不减。此时,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文字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好文字不会写得太满,也不会将话说尽。好文字是从容不迫,是花开陌上迟迟归,几分诗意,几分留白,几分回味。

       沈先生的«边城»结构异常完美,也是沈先生盛年时最美的文字。

       结尾出奇的好:“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坍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小说写到此处,戛然而止。让人心中不免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可是,正是这种结尾,看似平淡清丽,又恰到好处,余韵悠长,给人极大的想象空间,弥漫着一种生命的美丽和悲凉。

       此处的留白,像是一幅水墨丹青,留白处是天空、云朵,也是秋水长天。意境优美,给读者以无限遐想。

       作家海明威说过:“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说得真好。其实,每个作家的一生,都在苦苦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它能准确地,恰到好处地表达作家内心独特的感受和生活体验,也在学习掌握文字的火候、分寸、留白、节奏。写作是最为寂寞和孤单的事,作家一生的寻觅也是打磨文字的过程,更是一种内心的修炼。

       恰好的文字,没有技巧和雕琢。其实,恰好的爱情也是。因为,无论文字还是爱情,再娴熟的技巧都抵不过脉脉真情。

       读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人。”遇见正当最好年华的人,就是恰好,仿佛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在对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真是春水映桃花。这样的遇见是«诗经»里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一直等着,等到萋萋的荒草都长满了来路,他终于自己寻来了。她岂能不满心欢喜?

       读朱生豪写给妻子宋清如的情书:“要是我们俩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意境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恰好的爱情,原来是一起在春雨滴答声里入梦,那梦一定是淡蓝色的。或者一起在雨声里失眠,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一起听雨打芭蕉,吟诗、作画、品茗、读书,伸出手去,总有一双温暖的手和她紧紧相握,不怕长夜漫漫,不怕风雨潇潇,因为有她在我身边,哪怕时光老去。

       这是一代翻译家朱生豪写给妻子的书信,真是才子文章,绮丽浪漫,有无尽的情思。

       最美的爱情是恰好之时的一见倾心,如春之原野邂逅你心仪的那个人。那一刻,烟花开遍,眼波盈盈处,怦然心动,一往情深。这样的夫妻如沈从文和张兆和,朱生豪和宋 清如,钱钟书和杨绛。他们像黑夜里茫茫大海上两盏灯火,相遇的时刻,一瞬间照亮了彼此的灵魂和人生。

       注:«恰好»被«散文海外版»2015年第6期转载;入围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

    小 名

   作者:李 娟

       小名是私密的名字,只有至亲至爱的人知道。

       在书店里,偶然看见书架上有一套«莎士比亚全集»,译者竟是朱生豪。莎翁的作品,中文翻译最饱满最有神韵的便是朱生豪先生的译本。

       写到翻译家朱生豪先生,就不能不提他的妻子———一代才女宋清如。她端庄秀丽,诗文空灵洁净。当时,«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先生曾称赞她的诗文:“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

       朱生豪先生在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说:“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这位才华横溢的翻译家,一提笔翻译就是十年,十年里,抗战爆发,时局动荡,烽火连天。他贫病交加,为翻译工作呕心沥血,直至病魔缠身,仅依靠一点儿微薄的稿费维持拮据的生活。此时,妻子宋清如的爱,给了他精神的慰藉和温暖。他对妻子说,我很贫穷,但我无所不有。是啊,他有爱情在左,理想在右,即使生活困顿不堪,还是有梦可依。宋清如默默守在他的身旁,支撑他病弱的身体,照料他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翻译工作,做他忠实的助手和伴侣。

       1944年的萧瑟深秋,朱生豪已耗尽生命最后的一丝火苗,握着妻子温柔的手,他说:小清清,我要去了。他抛下一周岁的幼子和绮年玉貌的妻子,与她永诀。那一年,朱生豪年仅32岁。

       清清,是妻子的小名,是他在家里满怀爱意呼唤着的名字。他走了,再没有人在她耳边柔情蜜意地这般呼唤。从此后,“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可是ꎬ她知道,只要她还活着,思念就在,他的梦想就在,爱情永恒。傅雷先生曾说,爱情于天地茫茫而言,实在是小。而我说,光阴走了,即使老去鬓白,唯有爱还在。有时候,爱一个人和坚守一种信仰,几乎没有区别。

       尔后,宋清如忍住所有的孤寂和忧伤,于乱世中坚韧地活了下来,她一个人抚养大了孩子, 她教书育人,桃李芬芳。新中国成立后,她终于完成丈夫的遗愿,出版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      

       见过宋清如女士暮年的照片,神情从容,端然安详。她老了,鬓如霜,发如雪。可是,她依然是他的小清清,今生是,来生也是。

       岁末,收到好友自远方寄来的贺年卡。清秀的字迹,“娟,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我们相识二十年了,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呢……”她一直这样唤我,一如姐妹手足。

       犹记年少时的那一晚,月色如水,晚风清凉,穿着白球鞋、蓝校服的我们坐在校园的操场上看月亮,橘黄色的月亮,像一丸蛋黄挂在天上。我们说着女孩子的悄悄话,不记得说什么,只记得她说,娟,我只告诉你,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漫漫人生,只那一瞬间铭刻在心里,一辈子念念不忘。

       多年不见,我去北方的城市看望她。敲开门,见她手上牵着4岁的小女儿,细眉细眼的笑,喜悦如莲花盛开。她唤孩子:“快叫姨姨,姨就是妈妈最好的朋友。”孩子仰着头,给我一张天使的笑脸。我蹲下来看孩子,星星般的眼眸,可爱的童花头,粉嘟嘟的小脸。活脱脱是她小时候的模样。我拥着孩子,仿佛拥抱着幼年时候的她。望着她笑,笑出了眼泪。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森儿5岁时,家里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唤我:“娟,你妈妈叫你接电话!”我生气得瞪着他,他却得意地“咯咯”大笑起来。

       他10岁了,暑假时候带着他去桂林旅游,正在机场候机,一会儿就不见他的人影。我一着急,就唤他的小名,他背着大包飞奔而来,瞪着黑水晶一样的眼睛警告我:“妈妈,在外面不许叫我的小名,叫一声就罚款一元!”旅游结束回家之后,他伸手要钱:“妈,缴罚款,共计23元。”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光阴如流水,只有至亲至爱的人还记得你的小名,那一声轻轻地呼唤,那么令人心喜,心动,心醉,心暖。

       在一家卖玉器的门前,立着一副对联:玉不能言最可人,情不必诉最暖心。真喜欢。中国是有“情”境的民族,这情,乃人间大情、大爱。那一声轻唤,是寂寞红尘中的一枚碧玉,是人世给你的一份温暖。那么,你还向喧嚣荒寒的尘世索求什么?